秋天,与这块土地重逢
宋灵慧
金风,秋阳,中年的我,温情的土地。无垠的土地散发着温情,托着金风和秋阳孕育成的海,我是一条鱼,在这片海里游弋。这不是童话,不是梦,是在秋天里,我与大洼这块土地重逢。
浸在这秋天里,我享受着这块土地的温存,沉醉着,很想讴歌,却找不到能够舒怀的旋律。
三十年前的春天里,青春的我我踏上了这块土地。
那时,我是沧州师范的实习生。安营扎寨后,我们抑制不住内心涌动的好奇,大街小巷、堤前村后,我们转啊看啊,就连场院的麦秸垛,都被看作别样的风景。印象最深的就是房子,一排一排的,穿着蓑衣。那是一件多么神奇巨大的蓑衣啊:土坯的墙,自上而下,一圈圈围了高粱穗,经了多年风雨,穗头似粘似离,顺着穗头的方向,一道道沟痕像千奇百怪的文字。围着房子我们研究着,多情的村民给房子穿上衣服,是怕它雨淋,还是怕被寒风吹透?我们拉网式地考证,从东北的民居,到江南的小镇,哪怕是安徒生的童话里,都没有这样诗意的房子。最诗意的是,我们就住在这房子里!实习生们分派在农家,就跟当年解放军拉练一样。
房东们都非常好,拿我们当贵客、亲人甚至是儿女。这家星期天包饺子炖肉,那家变着法的杀鸡烧鱼,房东们在招待我们上展开了竞赛。这个男生的衣服破了,房东大妈细针小脚地缝好;那个女生的被子铁硬了,房东大婶早上拆洗,晚上就换上了自家的新棉花。我们班最瘦弱的“小兔子”发高烧,房东大叔半夜请大夫打针吃药,付药费,守了一夜。闲暇的时候,大叔大妈们跟我们拉家常,讲他们这里的故事。他们说,这个地方很穷,历史上就穷,天灾人荒,贼匪不断。这些年有温有饱了,就想多叫文化人来这里。毕了业,你们就留下来吧!我的房东还半认真的打趣我,留在这里,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。
我没有留下,我选择了逃离。
一场小雨过后,满心希望着房前屋后路边沟沿会魔术般的冒出毛绒绒的绿。然而,盈目是漫野的白碱,薄薄厚厚、远远近近都是。风,呼来荡去,一股股说不清是腥是咸的气息,裹挟了我和一切。我感到了荒凉,再也不是诗意。
最终促使我逃离的却是一场盛宴,那一次我明白了,任何感性的热情也抵挡不了现实的决定。实习将要结束,县教委特意送来鲜活的大螃蟹,碗那么大,每人两只。我们都吃得很惬意,但晚上备完课口渴了,实在喝不下那苦涩的水,就悄悄跑到小卖部灌了一肚子汽水。接连不断打嗝,喉咙里翻腾的是难耐的腥酸,不再是蟹的鲜美。那夜,我梦见自己掉进了无边的苦海。
我们走的时候,房东们大包小包地送特产,实习学校的师生送了又送,孩子们都哭花了脸。小班长带着一群学生,挖了一捧洋沟菜送给我,他们说,这是春天长得第一茬,可好吃呢!登上车,我流泪了,没有回头。
在春天,青春的我逃离了这块土地;在秋天,中年的我又与她相遇。这不是轮回,是春到秋的距离。
这一次我本来是想约会传说中的大洼芦苇的,去那里趸一包闲情,放逐一下劳顿的神经。据说,大洼的芦苇里一年四季都蓄满了哲思。春天,嫩苇可着洼铺开去,就是一盘碧玉的大炕。俗人可以躺在上面听虫鸣,看鸟飞;雅士倚望,灵魂见染,享受生命的勃发。夏天,苇们如青春期的孩子,踮着脚地蹿,似乎想够到天。此时,如果隐没苇丛,编一片苇席,拥清凉,赏皓月,多么诗情!要不干脆就把自己变成一棵芦苇,或者变成连阴雨后,苇根处一撮顶着伞盖儿的小蘑菇。秋天,苇缨由亮紫变成灰白,苇叶子从油绿变成苍灰。灰色的芦苇倒下了,大洼和芦苇都坦坦荡荡的待命,等着冬的叮咛和春的号角。
怀揣着对苇的憧憬,却在半路被枣夺了情,不是我别恋,是这枣勾魂摄魄的魅力让我措手不及。
车子开着,一行人喧哗,我游目窗外。窗外这块土地,我熟悉又陌生。熟悉得似乎哪一方哪一寸就印着我的足迹,陌生得使我无法对接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。披着蓑衣的土屋们哪里去了?覆了土地的白花花的盐碱哪里去了?还有荒凉了我的梦的风?
“枣林!冬枣林!”不知谁高呼起来。全车人统统把目光放了出去。车行的公路如一抹长堤,环了一大片林海。阳光饱饱地泡着这海,绿色泛着粼粼的金光。那海里,偶尔移动着戴了红的黄的围巾的人。这围巾遮的面庞,可有我的旧相识?如若我喊上一嗓子,她们会不会回头看我,辨出我的声音?如果可能,我一定拉住她,讲那个春天的故事。我的心绪已然化成一叶扁舟,奔了那海里划去。
车载着我们的目光终于游进了那片林海。林边,嬉戏追逐的孩子,还有晒暖了扯开衣襟席地而坐的老人。望着大小的车辆,老人孩子们自顾自地悠闲,如接待串门的东家西家邻居,不必寒暄。进进出出的人很多,来自全国各地。他们手里拎着林子主人递给的采摘盒子,脖子上挎着相机;他们是来品味秋天,也是来纪念创造了收获的土地吧?摘下一枚枣子,硕大如卵,晶莹似玉。托在手里,它幽幽的,像眼睛与我对视。我真想问问,三十年前你在哪里?仔细品味,酥脆欲化,香香甜甜,在口里喷溅,又丝缕入喉。闭了眼睛,它沁了我的脾胃,醉了我的身心,消融了我喉咙里漾了三十年的咸涩。
同行的美女作家,一向矜持。今天破例爬上树杈,解下彩色丝巾,给树披上。年届五十的小说家,为寻找最称心的合影对象,跳下爬上,像个十五岁的孩子。来到主人所交代的七百多岁的嫡祖树前,我们都惊叹了,很多人恭敬地向她三鞠躬。半人高的干有合抱粗,分开的主杈也抵得上一棵大树。苍黑的身躯斑斑驳驳,七百年的生命七百道甲口,道道甲口都是无数刀痕。枝枝叶叶依然苍翠,如盖遮天,累累的枣们悬挂着,铺排着,渲染着。岁月留给了她沧桑,她留给土地固执的深情。不知道,七百多年,她这份固执里有没有对这份土地咸涩风干的记忆。
车驶离林子的时候,我频频地回头。一路上我发现,林海不仅在林子。人家的房前屋后,村头的路边沟沿,全都排布了这样的枣树。胡同的拐角处,它探出半个身子跟路人打招呼;小径的尽头,它与行者招招手。我按捺不住把我的故事讲给同行的文友,我告诉他们:逃离了,我不是不怀念,心底里我一直期盼着这块土地的秋天。我还告诉他们:三十年,我一直记着,实习校长的名字叫吕秀清,小班长叫吕俊梅,当初在课堂上用“衣”组词“皮袄”的男孩儿吕加强,房东大妈家就在村南头第三个胡同第三家,我实习的村子叫吕桥……
一个文友调侃我,当初没嫁到这里,后悔了吧?
嗯!不过,昔身未嫁,今情思可留,朝朝暮暮,牵扯我的魂魄。人生旅途中,不要只急于趋光赶路,切记感悟这后土情深。